陈文令
文:李振华


我门家口有一条小溪,自古以来小溪里就有一行很诗意石跳钉可供村里人往来。在我孩童时代,春夏两季常有不大洪水洇没了石跳钉。为了方便到对岸山坡和人家游玩或学习什么的。我和邻里孩童自创一种竖泳。也就是,把自己衣服脱光,两手扶着衣服和简单行囊顶在头上,人在水里两腿奋力竖登便能游戏过溪,上岸后抖一抖身上的水滴穿上衣服继续前行。疫情封村期间,这个近四十年前的儿时往事一直浮现在我的眼前,令浮想联翩。“每日一顶”与我儿时的这个生命体验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。其实我的人生史就是我艺术史。

 

——陈文令「头顶」系列是从2020.02.20开始创作

我和文令相识很久了,记得在2007年前后的酒场艺术区,经常会去他的工作室坐坐。

自90年代以来,中国当代艺术家们流浪的生涯,终于在2000年来到了一个拐点。1996年北京三里屯,我认识了宋红、徐若涛、荣荣、赵亮、王迈、栗宪庭、廖雯、李永斌、杨子、徐震、邱志杰,后来经他们介绍认识了更多的艺术家朋友,那时的艺术家朋友都困窘,记得在圆明园或宋庄附近的村庄,会在一个农民的院舍里和艺术家谈当代。艺术家来自各种地方,有时会谈起圆明园80年代末期到90年代初期的故事。后来的东村故事,也是这样的线索。一群艺术家相互取暖——在一起。喝酒、聚餐、谈爱情和真心。创作也是在人和人之间的,成为被描画的对象,或拍摄记录下群体创作的瞬间。他们都很少谈及自己的困境和来北京漂流的现实,卖画(作品)是值得一起庆祝的,如同获得一本来自西方当代艺术的好书(画册或访谈),一切都在极其简朴和激动的心情中,那时候的太阳也都炙热耀眼,冬天的雪还很厚。

90年代末期实验艺术和媒体艺术开始,邱志杰策划的后感性系列,几乎包揽了一切,从DIY的电子媒介、临时剧场、身体(人或动物)现场等等。人们都以为是艺术走向更垂直探索的起点,从媒介、方法和实验中,获得新生。终于可能在被政治和社会议题探索的框架中,走向一个全新的维度。而这也是市场运作和艺术资本化的起点,早已酝酿多时。在那个时代开始之前,人是羞于谈钱的,好像谈钱艺术就“脏”了,或是心灵就落在了尘世,那时的人希望一种超然的存在,一种真切的苦痛中,精神纯洁而美好。

一切是瞬间滑过的,市场就在这样的环境中突然来了,记得有朋友说:“某日,来了一老板,买走了我所有的画,我看到拉画的卡车,久久不能相信,这是真的。”还有朋友说:“一个老板给我打了预付款,让我去卡机上查查,我觉得眼睛花了,总也数不过来的零。”而这一切好像又在2008年之前结束了,狂热的购买和焦虑下的人,终于安静下来。创作再次回到每个人面前,好像时间有一个空洞,再次接上了90年代的讨论,关于艺术家身份政治的讨论,关于媒介和创新的尝试,关于长时间介入的精神安抚。我和陈文令就在这个前后矛盾时间和现实中相识,那时他的作品「红色记忆」系列,早已进入公共空间,在海滩上,在广场上,一个瑟瑟发抖的男孩形象,通体红色。

而当雕塑,公共艺术,逐渐成为这几年的热点,陈文令却在审“丑”,他的「幸福生活」中“猪小姐”形象,折射出的世俗和丑陋,却在芳草地商场的公共空间中,成为吸睛热点。现实社会真如陈文令所表达的如此丑吗?「奋斗」系列中,(新)现实主义及其超越的噩梦,人们生活中的肖像真如此不堪?「中国风景」中雕塑都是返照这个世界,其造型依旧有之前的样貌,但却多了一分雅致的拼贴,中国传统的花树、鹿,都在融化着的瞬间。陈文令正在从捕捉现实社会的情境中出离。

陈文令的艺术透露出一种强烈的新现实主义的特征。他敏感于在一个极速膨胀的消费时代里滋生的享乐主义,一直在寻找表达、揭露并批判这种世俗现实的语言,其结果是在人与动物的“生物性”上找到了表达的契机。陈文令在探索的过程中获得了一种“拟人化”和“拟物化”并置的方法,并不断按照这种方法在作品中使语言获得增值与繁衍,由此形成一种自足的具有内在驱动力的发展态势。————摘自2008年范迪安《行有所据》

那是一个当代黄金时代的末期,在金钱和名利中打拼的人们,还很难探究其中关卡时,陈文令却冷静的表达这份热切,无论是「红色记忆」中颤抖的小男孩,或之后出现的奇怪的人兽合体,其中都准确的把握住了社会和事物的态势。其中神态和极端形式(环境)下的思考,却如手术刀般精准,甚至会引起观者的不适。陈文令并不隐晦表述其返照出的社会现实,传统雕塑的媒介和写实的手法,让其雕塑作品拥有更多的公众。可能是对公众从一开始的把握和理解,陈文令的作品从来都是在公众面前,与公众和社会现实对视着。

现在看来,陈文令能安静的在工作室,我们能坦诚的聊艺术,也得益于公众这个话题,早在2000前后,他应该是已经解决了,并享受独处和来自个人空间的清净。

现实主义,新现实主义,新写实主义,变形的,卡通化的,从对处境内化的刻画,到对外部世界的抽象变形,这些都是很多人尝试的线索。这些或对应着西方概念,或根本就是中国发明的概念,在全球化的语境中,构成一个相互交融的整体。这是百年来的全球化文化遗产,在文字、概念、图像和地缘的缝隙中漂流着。什么是实体?什么是概念?什么是抽象?以及建筑领域提及的地标性特征,所能引发的存在的合理性。所有在公共领域(空间和脑中)传递着的信息,随着时间叠加或消逝。所有被创造的具体形象,都有其来源,可考或不可考。随着时间快速流逝的,还有图像的消逝。如家乡的图景,如城市进程中的现在。而经历或经验叠加的东西,以及之前叠加的所有,都构成一个个复杂的故事。

偶尔船舶经过的泉州,几十国人相遇的鼓浪屿,突然传来福州清凉寺的钟声,在厦门隔海相望的宝岛台湾。都是历史抽象的意向和图景,与现实的再遇,是否也在消逝呢?我也只能和文令这样的遥相望,视线消失的地方,近在眼前,故乡和他乡,他乡即故乡。终于这些都如同难民散落的物件,漂流在海中,一切都被凝固在一个不在此处,也不在彼处的间隔状态下。艺术何为?

某日,我知闻他生了场病,之后见他,明显人虚弱,身体也瘦了下来,以前的长发,不知去向。2019年在巴黎黄永砯的葬礼上,见到了很多熟人,才意识到一个时代正在过去,不仅仅是时间,或艺术的样式和材料,还有生命的流逝。也才意识到艺术,尤其中国的艺术,还没能确认的人和事,就这样消散了。近几天和陈文令聊起来,这些都是他福建的同乡,蔡国强、黄永砯、邱志杰、范迪安,他经常提及,把每个人的创作或事件,都看得很重。我开始理解这样的一种情感,存在的,和如何存在。也才可理解他说的人生就是艺术之关键。 

此地古称佛国,满街都是圣人。——“弘一法师”(李叔同,1880-1942)

一切都从“竖泳”开始,一个少年在岸上脱了衣服,赤身将“物件”置于头顶,从河的一边,游向另一边。这是典型的农村“能人”的状态,一种有着特殊手段和方法的人,注定要去远游。陈生于1969年,那年Bryan Adams在美国Woodstock音乐节上唱了《1969年的夏天》,同年,在瑞士伯尔尼艺术厅《当态度成为形式》(When attitudes become form)的展览,正在引发全球艺术地震转向之时。

陈的记忆和童年应该在文革中后期展开。一个全新飞速变化的世界,正等着他。他提起三兄弟盖起来的楼房,是自信和幸福,在农村的生活伦理,一个“能人”和他的家,必须有传统的价值观,共建——尊从传统(家族)。近年来更多涉及到乡建和田园的话题,从中国出发的晏阳初(1893-1990)、梁漱溟(1893-1988)、卢作孚(1893-1952),到威尼斯建筑双年展的中国馆「我们的乡村」,以及田园空间(Rural Space)概念的重启在“自由空间”的主题之下。对乡村的理解,对田园的理解,在东西方文明的叙述中却有着不同的含义:美丽的和落后的,时髦的和丑陋的,理想的和真实的,构成了乡村概念的整体。多数中国成年人都经历了从乡镇到城市的过程,都体会过城乡结合部这一过渡阶段的现实,穿过田野间的自行车、汽车和行人,转瞬就来到了柏油马路的街道和高楼林立的城市中。从泉州乡村的童年时光,到城市建设边缘的北京,咫尺天涯就是林立的高楼,就是现代化的高速和机场。

人们在不断更新的世界中,一个世界也正在建设中。这些都是存在的加速度现实,也都会让人意识到存在的不稳定性,而反观乡村,这一切也在发生着。对于新与旧,每个人有不同的理解,这让我想到一次展览中遭遇的欧洲难民问题,如果一个人只能带他认为最珍贵的东西上船,可能一去不返。你认为什么才是重要的呢?而也就在离开的时间,人才能惊醒于现实的不确定,生命茫然不知,并做出选择。而如果这样的不确定是被延迟的生命历程,物质都无法存留,或可能遗存的,也只是一个记忆的瞬间,一段感情,或一条早已不见水流湍急的河。这些都在陈的谈话中,应该是多年离开家的浪子,也才能体会的——去时人已老,归时万物新。转化为他对乡村和家园的凝视瞬间,家乡应该是人老了,才去的地方,一直在建设,却无人的状态。

谈及此,就涉及到福建同乡会和漂流异乡的现实,这与航海文化有关,福建泉州是中国海上丝绸之路的起点,宋元时期泉州港被中世纪世界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(Marco Polo,1254-1324)誉为“世界第一大港”,与埃及的亚历山大港齐名。海上或陆地,丝绸之路,就是今天全球化的开端。

2020年春节还没过完,冠状病毒就来了,和之前的非典有些不同,这次的疫情,在2个月间,已经成为世界的流行病,很多家破人亡。留在武汉的,出不去门。留在故乡的,进不了城。

我在微信朋友圈和陈文令老友重识,他在发一些头顶物事的图片,突然觉得好。艺术家为前景,透视消失于一点,身体和表情,现成物和艺术创作,力学平衡之瞬息,是你看到图像的全部,是一个连续不断的整体。佛与妈祖,禅宗与万物有灵,人与这个时代,也许都是并行的关系,也许会有交集。

人在无法预料的现实中,如何学会和记忆相处,如何与历史再遇。在他之前创作中中从未出现的艺术家,终于出现——艺术家在场。行为或摄影成了他的媒介,继续把握公众的媒介,继续在信息的传播中翻滚着向前。我并不惊讶他在媒介上的变化,如毛笔字或摄影,这些本就在其血脉中,以及之前不断沉积的:观看,被看,自处,社群之关联。

我们聊了一次,谈及家人和记忆,谈及他的竖泳,头顶技术和重量的逻辑。故乡的河水依旧流淌,老人和孩子,还有平静的时光,一切都归于美好田园的描述,是否只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世界?他的图像和田园的时光,开始契合。人物肖像和物件,以及发自内心的喜悦之情。雕塑化的、超现实主义的、纪实摄影、瞬间的艺术、基于时间的艺术,一切也都在人和人之间,是流转不变的情感、乡愁,如某条河会干枯,也会在某一天的某地,再次流淌。

*谢谢陈文令先生和三影堂的委托,从他微信朋友圈出发,在瘟疫蔓延时,写作可能是最好的事,让人从历史中看现在,从现在的行动中见真情。此文写于2020年4月15日柏林家中。